这个市场上的搬运工超过了3000人,来自全国各地,他们没有固定的停留地点,哪里有货就赶去哪里。他们把上衣搭在肩上,手里攒着一条几米长的绳子,在市场上等待雇主,搬货时摔倒、砸到脚对他们来说很正常,有时也会不小心刮到脸。
他们是外来打散工的劳动者,像一群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族,游离在佛山这座城市中,工作时常可能遭遇意外,因为没有公司挂靠,他们没有保险,唯一的指望是农村合作医疗,因为政策原因,很多不能异地报销,他们的孩子读书要交借读费,家里的老人一年才能回去探望一次,对他们来说,生意好,家里人生活好就已足够,他们没有想过,该如何得到保障。
9月7日上午十点左右,大雨倾盆,置地陶瓷批发市场的档口前停满了空货车,司机们有的躲在树下避雨,有的站在附近超市的门檐下闲聊,今年50岁的黄从辉在陶瓷批发市场拉货12年。黄从辉说,他仍清晰记得2010年5月9号下午5点那一天。
那一天,有一个陌生人过来请车,黄从辉并不知道他是哪里人。对方说要到清远阳山杨梅镇拉一车木材,说能装多少装多少,谈好价钱,黄从辉准备把那批木材拉回到罗村的木材加工厂,那里做家具需要很多木材。“他当时来请车,我也不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么严重的事情。”提起往事,黄从辉有些懊恼。
黄从辉说,在市场里请车的人都是五荒八乱的,有广东省本地的,也有外地的,都到这里来请车。为了生存,陶瓷批发市场的货车司机们更多地只是顾着做生意,很难知道请车人更详细的身份信息,“谈好价钱就跟着去拉货了,并不是要认得他或者熟悉他才跟他去拉货。”正好那段时间货源比较少,已经闲了好几天没有活了,他心里只惦记着做生意挣钱,就跟着对方去拉货,谁知道是要半路抢劫的。当时对方只拿了一个包,黄从辉并不知道,那个包里竟然藏着刀,黄从辉回忆起那次被抢受伤仍心有余悸。
那晚上1点半左右,黄从辉开车到达对方要去的清远阳山杨梅镇,十几公里外的地方,有一个很大的林场。到一个小路,黄从辉问:“到了?”对方说:“到了!”黄从辉就把车掉头停在马路边,对方说等会有拖拉机把木材拉过来,让黄从辉先休息一会。那两个人在黄从辉的车上坐着没动,一个坐在副驾驶,一个坐在后座。等了一阵,黄从辉下车把车厢打开,先打扫干净,但木材还是没到,黄从辉有点急,就问木材怎么还没到?对方让黄从辉再等一会。
开了8个小时车的黄从辉,有点困了,就想靠座椅上睡一下,不料等他往后靠在座位上时,后面的人手里的刀就伸过来,架到了黄从辉的脖子上。当时黄从辉吓坏了,立马用左手抓住刀不放,怕他砍到自己的脖子,脑子里很乱,就问对方是怎么回事?是要他命,还是要钱?黄从辉拿出随身挂的一个包,交给他们,“要钱你们就拿!”对方说:“我们什么都要!”
黄从辉一听什么都要,吓得头发都立起来了,“你们真的要我命啊?”这时,副驾驶座位上的人掏出弹簧刀一下子打开,黄从辉右手猛地一挡,就被划出了血。
黄从辉一个人毫无办法,只想着保住自己的命,大喊“救命!”对方两个人被黄从辉的喊叫分了神,他立马抓住机会把车门一推就跳下去了,左手还抓住了后座的人手里的刀,右手放开了弹簧刀,刷的一下弹簧刀就划到黄从辉的脸上来了。跳下车后黄从辉一直跑,一直抓着刀不放的左手,已经没有知觉了,被弹簧刀划伤的右手在不停地流血。“当时车都不管了,只要人没事就行。”跑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之后,黄从辉打了110报警,110就派当地公安过来,最后也没抓到那两个人,黄从辉的车被犯罪分子扔在了原地。
“阳山的路,是一条独路,犯罪分子也知道报案之后开着车很难逃掉,就把车扔下跑了。”说起往事,黄从辉仍心有余悸。
警察把黄从辉的车开到公安大院里,通知了他的家人,当晚他的家人赶到清远。第三天黄从辉的儿子出示货车的证件之后才把车开回去,而黄从辉在清远阳山杨梅镇打了针处理了伤口,因伤势严重,镇上的医疗设备治不了,又用救护车把他拉到阳山县住了七天院,花了七八千块钱。“住院养伤都是私费,没有任何赔偿,也没有任何补助,整个加起来的费用花了将近2万。”当时警察告诉黄从辉如果抓到人,就由对方出钱给他看病,没有抓到人就得自己先垫付着。“当时留了我的手机号码,十多年了,我也没有改过手机号码,到现在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。”至今,黄从辉也没收到破案的消息。当时黄从辉因为没有太多钱,当时就没有再继续住院。回到佛山以后,因为脸上刀疤的手术在阳山县没有处理好,黄从辉不得不再次来石湾医院重新做手术,接受更好的治疗。为了省钱黄从辉没让医生打麻药,“都快疼死了,疼得我一身汗。”黄从辉至今还记得当时的疼痛。做完手术的当天黄从辉并没有住院,而是直接回到了家里,“我万一有什么事的话,再坐车到石湾医院去就好了。”黄从辉舍不得住院的费用。
受伤之后黄从辉在家里休养了三四个月,手上的筋都断了,活动不了,每天必须先用温开水泡,再用中药浸泡,花费了很长时间治疗,到现在黄从辉的右手都握不紧,整个手都是麻木的,平时拉货都有很大的影响,搬货时黄从辉的右手用不上多少力气,开车时因为方向盘比较粗还能握得住,但太小太细的东西就拿不起来。黄从辉一边说一边活动自己的右手,右手只能握到3/4的部分,不能完全握住。“有时候搬货被砸到了都没感觉,砸出血我才发现,这个手不像正常的手那么敏感了。”黄从辉弯曲着自己的右手,怎么也伸不直,就用自己的左手僵硬地把右手掰直。而脸上的刀疤也留下了后遗症,天气不好的时候,“好像鸡啄了一下似的,一阵阵的疼。”下雨下得时间长了,会时不时猛地疼一下。
而黄从辉的一个朋友也有过和他相似的被抢经历。2010年1月,黄从辉的一个朋友到清远源潭去拉货,走到半路请车的老板就请他吃饭,到了晚上给他买了盒饭和水,吃了以后就睡着了,什么都不知道。醒来之后,人被扔到草堆里,十几万的货车被开走了,钱也被掏了个精光,到现在都没抓到人。“我当时也报案了,到现在也是没结果,案子一直破不了。”黄从辉的那个朋友因为被吓到,已经不再做这一行了,现在到罗村去做了别的生意。
黄从辉一家人都在佛山,老婆在南庄做陶瓷加工,22岁的大儿子已经结婚有了两个孩子,13岁的小儿子还在塘头培雷学校读初二,一年需要4000多块钱的借读费,家里有三个七八十岁的老人,每个月要寄给他们一千多的生活费,还有一个弟弟得了癌症,需要照顾。受伤耽误了几个月的时间,家里少收入了1万多,又加上医疗费将近2万,一家人只靠黄从辉的老婆的工作养活一家老小,维持生活。
还没怎么养好伤的黄从辉,不得不重新回到陶瓷批发市场拉货,恢复了一年多以后,手才慢慢有了一点力气。黄从辉一家在沙岗德星村租了两间房子,7口人都住在里面,房租、水电一个月都要七八百元,加上孩子上学和平时的生活开支,还有黄从辉的3台货车的保养,一家人一个月的花销要1万多。黄从辉46岁的弟弟,自从去年11月份检查出得了胃癌后,老婆就跑了,丢下了一个11岁的小女儿。后回到家里做了手术,花费了5万多,也因为家里的生活艰难,带病在南庄贴外墙砖的纸,赚取生活费,黄从辉多次劝说弟弟回家,最后都没有成功。“现在他都瘦得皮包骨头了,也没有办法。”有一次,石湾派出所警察要没收黄从辉弟弟的摩托车,但一看他像个“死人”一样,又看了他的病例,就把他的车放了,做完手术之后只是保住了命,后期还要保养,“一家人没有任何保障,不打工怎么办?”黄从辉说。
平时拉货也得冒很多风险,一趟货出去能赚多少钱都不知道,还有可能亏,为什么呢?黄从辉自问自答道,拉货的路途上抓超载抓得特别严,一个大货车只能装10吨货,车皮都有八吨多,如果装20吨货,一抓住就是罚2000元,扣6分,“拉个货跟做贼一样,一边走一边看,还要躲着那些交警,不小心被抓到了就是罚款,一个驾照扣两次就没分了。”黄从辉说,像他们这个年龄,再去考驾照也考不上了。“没有生意坐在那里心里也急,装了货也担惊受怕的,有时候晚上半夜拉货也担心安全。”有些司机半夜开着车就困了,闭着眼睛睡着了,出车祸的很多,特别危险。
中午12点左右,置地陶瓷批发市场的档口外下着大雨,很多搬运工人聚集在帐篷里做着自己的工作,丝毫没有因为天气和时间而停下来的意思,有些搬运工人在整理卸下来的货物,有的搬运工人在雨中的小棚里搬着瓷砖。和货车司机一样感到生活没有保障的还有这些搬运工人,今年46岁来自重庆的搬运工屈超利手里拿着一条很长的绳子,站在装货的车旁边,他在置地陶瓷批发市场做搬运工已经六七年,平时受工伤对于他来说很正常。
有时候搬运过程中会砸到脚,也会摔倒磕到,“砖摔烂了是小事,但要特别小心别砸到脚。”尽管如此,屈超利一直没有想过找其他的工作,“只有做搬运赚的钱,才够家里用。”其他的工作一个月只能拿到固定的1000元到2000元工资,在城里租房子一个月都要将近1000元,再加上平时的开销,根本满足不了家里的生活开支。屈超利家里有3口人,一个女儿已经结婚了,在四川老家,老婆在建筑公司开升笼,屈超利最多的时候一个月收入能达到4000元到5000元,少的时候只有2000元到3000元,也有时候一分钱都赚不到,平时都是一年回家一次,过年回去看望两个80多岁的老人。
当问到有没有买什么保险?黄从辉连用了三个“没有”,“自己要掏钱去买,出来打工,赚那么点钱,除了乱七八糟的费用,哪里还剩得有钱啊?”除了车险,黄从辉自己没有任何保险,而这个市场上聚集了很多外地人,包括四川、湖南、广西、湖北、安徽等地,其中最多的就是来自四川的,占60%以上。
“像我们这些打散工的流动外来工人,都没有买任何保险,所有这些开车的司机和搬运工都没有保险。”黄从辉说,除了在工厂里打工的,工厂出一点钱,自己贴一点钱买保险,像他们这些打散工的生活根本没有任何保障,搬运工一天没有搬砖就没有钱赚,没有钱赚就没有生存保障。每天出来在市场上等货,赚到钱了就吃饭,赚不到钱就拉倒。假如过来一个老板说要用车,这里的人全部围上去,老板闪都闪不开,有时候都把老板吓坏了,看到货车司机一个个都抱着手在车旁边守着,这时,黄从辉有点怀念昔日生意好时的光景了。
来自四川重庆的货车司机王岗,在置地陶瓷批发市场做了几年的搬运工之后,有了点积蓄,就买了货车,现在已经做了五六年的货车司机。王岗说,以前八几年有一个驾驶员协会保护货车司机,但现在已经没有了,也没人站出来为他们说话。货车司机的工伤都是自己负责,他们并没有固定的组织,只是以个人的形式出来打工,没有保险,也没有生活保障。“我们这里生老病死全都是自己负责,没有人保障我们,保险没有,国家政策我们也不知道。”
除了没有保险,子女的上学也是让他们最头痛的事。“以前办的那个暂住证,村子都是追着我们办,当时是一点补助也没有,现在办的有一点补助了,村委会还要让交各种住房手续,很不好办。”黄从辉为了孩子能在这里更好地读书,跑东跑西好不容易办下了暂住证。“如果不办的话,学校文教局都不给学生发补助,这次报名有暂住证的就补助了1138元。”黄从辉说,这里80%以上的散工人员都没有办暂住证,因此也没有相应的任何国家补助。
没有保险,没有国家补助这些都能让黄从辉接受,但是农村合作医疗不能在外地报销让黄从辉有些气愤。对于像黄从辉这样出来打散工的外地人,大部分都是农村人,生病时唯一可以抱点希望的,就是农村合作医疗了,但这个农村合作医疗也伤害了黄从辉,“农村合作医疗应该是在任何城市都可以报销的,但是我们在外地看病不能报销,只能回到家里报销,而且还要扣掉门诊费600元,像癌症等大病才能报销30%-50%。”因此2010年被砍伤的那次事故,黄从辉连一分钱都没有报销,而黄从辉得癌症的弟弟也被迫回到家里做了胃癌手术。
“这个绳子是用来拉货物的,把绳子套在箱子上拉着货物走就可以了。搬运过程中出一些小事故很正常。”屈超利平淡地说,他的脸上有一道3到4厘米的长伤疤,是2013年在一次装货过程中不小心刮到的,屈超利回忆说那次是搬运玻璃门窗,被一片玻璃刮到,当时自己出钱去医院进行了包扎,在医院休养了一个星期,花了3000块钱的医药费,没有搬运也损失了五六千元,也没有报销,老板连一分钱档口费都没出。“在农村虽然有合作医疗,但也只能报销大病,像我们遇到的这些小事故都不能报销,而且就算有符合报销的也要回四川老家那边才能报销,路费都要300多。”
为了方便货车年检,货车司机的车都是挂靠在物流运输公司的,挂靠在广州、湖南、重庆的都有,但仅仅是车挂靠在公司里,车的经营保养都是货车司机自己做。“我的车是挂靠在江西的鸿盛物流有限公司,公司就是挂靠了十几、二十台货车,向国家交点税,有一张桌子,就成了一个公司。”说到挂靠,黄从辉有些不满,货车司机的车挂靠在公司,每年都要交挂靠费,每一年的车险由公司来买,赚取一定的利润。而很多货车司机选择挂靠在外地的公司,是因为听说费用低,现在很多公司都转让给别的老板来做,公司不改名字,只是更换法人代表,“转让按理说应该通知我们车主,但是他们也不通知,到了年审的时候,费用又增加了,把我们司机逼得没法做。”黄从辉气愤地说,车子挂靠在那里等于是套住了,想拿也拿不出来,拿出来要给公司交1万块钱,退出公司,车开旧了,拿到其他地方挂牌其他地方不收,就没办法年审了,司机们也很无奈。以前加上保险年审的费用,大概是八九千元,现在升到一万五六千元了,“你爱审不审,那边只管提高费用。原来年审的时候就给我们发一个委托书,现在不发了,让开回江西审,烧油过路费都要4000多,开回去审了还要另外交4000多,按道理就不应该再收了。”黄从辉说,现在国家应该出台政策管理这些公司,转让之后费用是变还是不变,应该征求司机的意见,不应该挂靠的公司怎么说就怎么涨。而外地车应该可以在外地进行年审,但现在根本没有司机说话的余地,挂靠公司都把司机当成摇钱树了,国家把司机也都看成“坏人”,使劲压他们,公司加钱,路上又查,现在货源又少,货车又越来越多,“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?”黄从辉说。
黄标车被限行之后,为了赚钱,黄从辉又买了两辆能装十二三吨货物的绿标车,“这些地方发达了之后,好像是不让这些旧车拉货了,所以只能买新车,不买也没有办法,现在买了之后车就停在那里卖也卖不掉。”花了十几万买一辆装20多吨货物的黄标车拉了五六年货就不让拉了,本钱都没有赚回来,“好像我们这些人家里很富裕似的,车还是新的也没有什么毛病,都是可以拉货的,政府一点都不为民着想。”黄从辉说。
近来因为市场形势不好,货车司机一直守在市场外面等货,很长时间都没有活干。“货车一个一个都摆在置地陶瓷批发市场的档口前,好像展览会一样。”黄从辉说,这个地方自从限行以后,开大货车的司机出不去,又限时间,就算有货,也要到十点钟才敢动。“我十天、八天都没有电话响了,连个停车过来找的人都没有。这么大一个工业地区,是一个出货的地方,又限行,现在都没有办法做了,政府好像是歧视外地人。”因为生意冷清,黄从辉的心情很不好。
谈到目前最想解决的问题,黄从辉说,希望政府多关注外来工。“小孩在哪里读书就应该在哪里考学,现在小孩在佛山读完书,还要回家参加升学考试,家里的教材和这里的又不一样,回家肯定考不上。”黄从辉说,现在外地的都出来打工,怕小孩在家里乱跑打架斗殴出去闯祸,也只能带上小孩一起出来,在父母身边小孩子就会听话点,对下一代人是有好处的。
“政府都不理解我们这些外来打散工的人,应该平等对待我们。”黄从辉说,有些刚来这个市场的时候做搬运,有了钱就买车做司机,什么都得自己打拼,没有任何保险和保障。“像农村合作医疗就应该全国都通用,家里也能用,在外地也能用。”黄从辉说。
对于以后,黄从辉表示自己还要继续打散工,“干这个工作干久了,再做其他的不习惯。也都40、50岁了,去工厂打工工厂又不收,嫌我们干活慢。” 黄从辉说,打散工的最大的希望就是这个市场能够活跃起来,希望工业地带周边不限行。
而搬运工屈超利也和黄从辉有同样的期望,“像那些工厂里的工人会有一些生活保障,我们打散工的都没有任何生活保障。”货车司机王岗则希望解决一些现实的问题,现在对货物都是“又爱又怕”,一方面希望有货拉,另一方面又怕被抓,希望政府的限行不要太严,生意可以好一点,王岗也希望,政府能给他们这些外地打散工的人一些福利,让他们生活有一点保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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